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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阿婆“吵”着要还丈夫生前欠下的债

更新时间:2024-03-29 17:46:25

去世的丈夫欠债10万元

上海阿婆“吵”着要还丈夫生前欠下的债

2011年夏天,徐兰英在家整理东西,突然从一堆旧书信中翻出了一张法院的判决书。目不识丁的她隐约感到事情重大,便叫来大女婿帮忙看看。女婿拿过判决书一看,竟然是一场1998年的债务官司,被告是已过世的老丈人洪森华。徐兰英叹了口气,想起了很多心酸的往事……

徐兰英和洪森华结婚四十多年,生了两个女儿,两人的感情谈不上好,也谈不上不好。洪森华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,是一名派出所的户籍警。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特殊的时代,他的家庭出身不好,他或许不会和又红又专的、没有文化的工人徐兰英走到一起。所以,婚后家里所有的事都是洪森华说了算,他对妻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“你什么都不懂。”

上世纪90年代初,心高气傲的洪森华辞职后下海经商。徐兰英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生意,只知道他很忙很忙,短短几年的时间,就搬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。那时,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,全是靠着徐兰英一个人的几百元收入来维持的。到了后来,还常常有人来上门讨债。徐兰英很害怕,问丈夫该怎么办。洪森华回答说:“跟你没关系,你过你的日子。”

可是追债的人越来越多,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1998年底,洪森华去深圳做生意,此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,就剩下徐兰英一个人在家。她实在忍受不了那些追债的人,就在一天夜里,悄悄锁了门后离开了。

几天后,徐兰英回家拿东西,看到家里门窗被砸得乱七八糟,她吓坏了,从此不敢再回去,一直借住在亲戚朋友家里。洪森华回上海后,继续做他的生意,大多也是亏本。退休后的徐兰英从没休息过一天,她去超市做保安,帮邻居接送带孩子,在小区里看车棚……几乎什么都做,靠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养家,还替丈夫还债。夫妻俩过着流浪的躲债生活,日子很艰难。直到2009年洪森华过世后,徐兰英才又搬回去住。

点点滴滴回忆起来都是泪。徐兰英问女婿:“你爸欠了谁的债?”女婿说:“原告是一个叫蒋美美的人。”“蒋美美?”这名字徐兰英有点熟。她想起来了。这个蒋美美曾经和洪森华有过一段往来,是洪森华老早的女朋友。两人分手后,她嫁了个工程师,去四川支内,还生了两个儿子。洪森华和蒋美美一直都有书信往来,后来听说她老公外头有了别的女人,她离婚了,独自带两个儿子生活。

判决书上说,蒋美美1994年委托洪森华在上海买房,陆续给了他一些钱,其中包括1。9万人民币、60万日币及2500美金。后来,房子没买成,这些钱被洪森华用在了做生意上,于是他写了4张欠条给蒋美美。可是,还款日期一拖再拖,1998年,蒋美美终于将洪森华告上了法庭,要求他连本带息归还欠款,共计人民币10万元。闸北区人民法院支持了蒋美美的诉请。

10万元!徐兰英吃了一惊,对于她这种每天都是勉强过日子的退休工人来说,这就是个天文数字。这些年,洪森华在外头欠了不少债,有些徐兰英已经替他还了,但她没想到丈夫生前还欠了蒋美美这么大一笔钱。这钱,她肯定是拿不出的。

判决书上的落款日期是1998年,事情过去了十几年,欠债人也已过世。别人都对徐兰英说:“你就当不知道这个事,反正也没人来找你还债。”可是徐兰英做不到。

洪森华以前的那些债主,她都不认识,可是蒋美美她是认识的。一想到欠了这个和洪森华有点关系暧昧的女人的钱,徐兰英的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。她憋了一口气,不管有多难,都要把这个钱还了,要和蒋美美撇清关系,绝不能让她看轻了自己。

十几年前的老案子再次恢复执行

徐兰英找到了闸北区法院,从那里打听到了蒋美美曾经的地址。她托人写了封信过去,说明了想还钱的事。信寄出没多久,就因为查无此人,被退了回来。徐兰英心想自己不识字,信的地址也许写错了,还是亲自去跑一趟保险点。于是,她就顶着夏天火辣辣的太阳那里找,门牌号是找到了,可住在那的人都说没听到过一个叫蒋美美的人。

徐兰英又寻到了居委会,人家给她的回答同样是:“这几年来都没有一个叫蒋美美的人住过。”徐兰英懵了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最后,她想到了派出所。但是派出所民警回绝了她的请求,他们对徐兰英说:“个人信息不能随便查,要有单位介绍信才行。”

没办法了,徐兰英再次找到法院,想找当年的承办法官想办法。事情就是这么不巧,这位年轻的承办法官前几年也因病去世了。徐兰英一下子陷入了还债无门的境遇……

徐兰英的小姐妹听说了这事后,都劝她说:“事情过去这么久就算了吧。你老公死了,法官也死了,人家又不来找你,你还还它做什么?”徐兰英听了摇摇头说:“话不能这么讲,做人要诚实,欠债还钱是应该的。”

之后,徐兰英又跑了几次法院,执行庭的徐富银法官接待了她。徐法官是位有22年执行经验的老法官,听了徐兰英的陈述后,他的心里有点感动。工作这么多年,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像徐兰英这样的人,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。这年头,欠债的比债主狠,很多比徐兰英地位高、收入高、学历高的欠债人,都是想方设法钻法律空子,逃避债务。徐兰英主动要求来还债,还的还是已故去的丈夫的债,这真的不容易。

为了查清楚这其中的缘由,徐法官查阅了当年的卷宗。1998年法院对蒋美美和洪森华的欠款纠纷做出过一审判决,此后不久,蒋美美便向法院申请执行。这正是洪森华逃去深圳,徐兰英在外躲债的时候。法官去他们家了解情况,扑了个空,居委会说洪森华的欠债很多,已经很久没回来了,老房子也被愤怒的债主打破了门窗。法官又进行了仔细寻查,发现洪森华名下只有一套和妻子共有的产权房,根本没有其他财产可供执行,于是只能以“被执行人下落不明,无财产可执行”为由裁定中止执行。

案子是接下来了,徐法官的心里藏着一些顾虑。洪森华已经去世,虽然徐兰英坚持要还钱,但实际上她的经济拮据,万一找到蒋美美后,她又还不出那么多钱,怎么办?在他几十年的执法经历中,不是没碰到过这种事。债务人心头一热要求还款,结果钱还到一半,说不高兴再还了,弄到后来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更复杂的官司。

徐法官耐心地跟徐兰英解释说:“你这是个老案子,一般来说,只要当事人不来找,我们也不会恢复执行。”徐兰英是个粗人,听不懂这些法律术语,一门心思只想要还钱,她反复请求徐法官帮忙找到蒋美美。

追加债务,10万变成了16万

一个星期后,徐法官得到了蒋美美的住所信息,给她发去了传票,告诉她十几年前的案子要恢复执行了。此时的蒋美美已经74岁了,得到这个消息,她是心潮澎湃,一晚上都没睡着。

原来,蒋美美在四川生活得并不如意,打算回上海叶落归根。她凑了点钱,托洪森华帮她买房,洪森华一开始是满口答应,没想到后来房子没买成,钱却被他用在做生意上,全亏光了。这些钱对蒋美美来说意义重大,是她用来养老的钱,其中有部分是在国外的两个儿子打工赚来的。她是倍加珍惜。拿不回钱,她对洪森华恨得要命,于是将他告上了法庭。可没想到,她打赢了官司,还是讨不回钱,这让她很不甘心。几年来,她跑了无数次洪森华的家,想要围追堵截,无奈每次都是门窗紧闭,见不到人。后来,她又跑法院找承办法官想办法,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法官也英年早逝。这下,她觉得彻底没戏了,心灰意冷。

蒋美美万万没想到,徐兰英会主动寻上门来还债,想到过去这十几年来追债的艰辛,她就向徐法官提出说:“我要追加她为被执行人。”

2011年7月18日,徐兰英和蒋美美终于在法庭上见面了,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怀着紧张戒备的心情,相互打量对方。之前,她们从没正式见过面,但是在过去几十年里,她们都从洪森华的口中了解过彼此,也曾在匆匆忙忙的来往中偶遇过几回。那么多年过去,容颜早就变了,和洪森华之间的三个人的感情纠葛也不复存在,但是初次见面,她们的心结却没有打开……

蒋美美是知识分子,有一定的法律常识。她要求徐兰英不仅要支付本金10万元,还要同时承担1998年至2011年间的迟延履行金和利息,这样算下来,连本带息达到40万元。徐兰英愣住了,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。她一心只想把丈夫欠下的10万元债还清,没想到现在人家要她还的是10万元的4倍。

徐法官给两位老人分别做了思想工作,他向蒋美美述说了徐兰英的实际经济情况,她现在只有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金,要吃饭,还要看病,两个女儿一个残疾,一个失业,也都非常困难。“再说,她是主动要求来还款,如果她不来找我们,这个庭就开不了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蒋美美听到这里,点点头,表示愿意调解。

另一边,徐法官又和徐兰英耐心解释了法律规定,“法律上为了保护债权人的利益,确实允许债权人提出支付逾期利息和迟延履行金的要求。十几年前的10万元,和现在的10万元价值毕竟不同了。”徐兰英听了也有些释然,同意听法官的协调。两位老人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:徐兰英归还蒋美美本金和利息一共人民币16万元。

数额确定了,可是要怎么还呢?这也是个棘手的问题。徐兰英的经济状况不好,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的钱。她就主动提出,把家里的老房子出租掉,然后每月用租金来还款。老房子在安庆路,是个一室户,她粗粗地算了一下,每月租金有2500元,扣除1000元给她自己用来租房和看病,剩下的1500元就全部用来还款,一季度一付4500元。

蒋美美听不下去了,当场表示不同意,“你这样还法,要还到什么时候?到时候我死了,你死了,这笔钱上哪里要?”徐兰英安慰她说:“你不要着急,我说了还一定会还的,大不了我卖了房子还给你钱。”

卖了动迁房也要还钱

徐兰英搬出了老房子,又过起了以前流浪的生活。因为女儿家住在棚户区,居住条件很差,徐兰英只能投靠亲戚朋友家。这家住几晚,那家住几晚,实在没地方去了,就到25元一晚的地下旅馆去。平日里吃饭,她都是尽量节省,每顿饭只有一个菜一个汤,她还经常赶在菜市场结束后去“淘”些别人扔掉的菜。穿的衣服她也从来不买,都是一起锻炼的好姐妹送给她的。

2011年10月,徐兰英拿到了第一笔4500元租金,亲自送到法院去还款。这以后,每隔一个季度,她都会准时把钱付到法院。

现在的社会,十几万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,可是对一个70多岁的、完全靠退休工资生活的老人来说,这真是个天文数字。徐兰英坚持每月还1500元,其实已经很不容易,可是相对十几万的债务来说,实在是杯水车薪。

2013年初,蒋美美还是等不下去了,她提出要提前还款,“每个月就这么点,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徐兰英也理解她的心情,毕竟大家都是70多岁的人,身体不好,蒋美美还比她大几岁,这笔钱拖了越久越麻烦。所以,这次她拍了胸脯对蒋美美说:“你再给我点时间,3年内,我一定把钱还清。”

徐兰英讲这个话,是因为她已经下决心要把老房子卖掉。这套位于安庆路的老房子已经进入了动迁范围,这几年,大家都在等着它的动迁。徐兰英回去和女儿女婿一说这事,他们都表示反对。“你想想划算吗?人家都是挤破了头想买动迁房,你还要把动迁房卖掉。”确实,这笔帐徐兰英还是算得来的,俗话说,穷人翻身靠动迁。之前,她也曾考虑过的,等房子动迁好了,她拿到了动迁款之后再一下子还清蒋美美的债。可现在蒋美美等不及了,她只好早点卖房。

徐兰英对女儿女婿说:“我这把年纪了,又这个病那个病,如果哪天突然死了,这些债落到你们的身上。所以,趁我活着的时候,还是把钱还清了吧,这样我就安心了。”女儿女婿无法说服徐兰英,只好妥协,说:“这房子是你的,你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,我们也没办法。”
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徐兰英拿着房产证去中介挂牌,没想到被告知说,这个房子已经作为动迁房被行政限制了,没法再挂牌买卖。这下,她又着急了。房子卖不掉,就不能在规定期限内还钱给蒋美美了,当年丈夫一次次失信于人,她可不能再失信于人了。想到此,她又是整晚都睡不着觉。

第二天起来,徐兰英就跑到区信访办去反映情况。人家问她卖房子要干什么?她说,要还钱。人家问她是谁欠的钱?她说是死去的老公。再一听说是十几年前欠的钱,大家都表示很惊讶,也很钦佩。可是,要办这事并不容易,大家都让她再等等。

徐兰英跑了一次又一次,还托人写信给区政府,可总是没有回音。终于,在一次区长接待日,她找到了领导,向他当面陈述了这个情况。最终,房产交易中心特事特办,为徐兰英的房子办理“解冻”手续,允许她卖房子。

房子卖掉了,2013年11月,徐兰英一次性还掉了欠蒋美美的11。95万人民币。这下,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。

春节期间,蒋美美提着水果上门探望徐兰英。谈起往事,两位老人都是唏嘘不已。蒋美美说:“我们都老了。”一句感叹,让徐兰英忍不住落泪。临别的时候,她们还互相留了联系方式,心里的那个结算是解开了。

徐兰英的故事经过媒体的报道后被越来越多人知晓,很快她被评为了“海上最美家庭”,感动闸北的十大人物之一。她时常被邀请去各地做事迹报告,这些荣誉对她来说是始料不及的。(文中洪森华、蒋美美为化名。)

后记:采访徐兰英是在她的大女儿家,一个拥挤不堪的暗鹾鹾的棚户区老房子里,阿婆说一口呱拉脆亮的上海话,始终笑容满面。她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,不过心里很开心。钱还清了,她以后也不再有什么心事,晚上睡觉都很踏实。而且剩下的几十万卖房款,女儿女婿都不要,让她自己留下买套小房子。房子已经买好了,等过阵子装修完了,她就可以住进去了。采访过程中,她很少说起还债的辛苦和委屈,只说还清了债后一身轻松。问她为什么一定要还这笔钱,她想了想说:“我觉得她也可怜,女人何苦为难女人。”徐兰英是个没什么文化,也没什么钱的退休老太,可她有志气,宁可自己苦一点,也要把老公欠的钱还给人家。她这种简单质朴,乐观善良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们。